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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赵诚

丁邢 丁东小群
2024-11-16


           

   赵诚走了。他没有来得及看见2023年的第一缕曙光,而是长眠在2022年最后的寒夜里。他生命的航程,永远定格在70岁。

   赵诚和我们是同气相求的好友。我们相识于风雨如磐的中年。三十多年来,我们一起读书,一起思索,一起做事,一起行走。

   认识他之初,他风华正茂,满怀着激浊扬清的社会理想。在太原,他是较早从现代迷信中醒悟的先觉者。文革中期,就参与过太原志士仁人反对极左路线的活动,他因处于边缘,幸免于难。他读了德热拉斯的《新阶级》,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开始对旧体制的反思和对新体制的向往。1977年恢复高考,他考上太原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毕业后到山西省委党校教书,又得到去北京大学进修两年的机会。因为社会阅历比较丰富,加上博览群书,他1980年代便在自己从事的国际政治教学方面,成为地方知名专家。他为人正直,敢作敢为,在同事、朋友、学生中形成了很高的人望。

   大约在1993年前后,我和谢泳、高增德、智效民等朋友形成了一个学术沙龙,研究中国20世纪的思想史和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命运,赵诚和我们兴趣相通,参与进来。大家互相启发,深入切磋,分享心得,构成了一套相对系统的见解。赵诚提出,对中国乡村绅士阶层要重新认识。中国古代国家政权只到县一级,乡以下基本上是自治,乡村社会的骨干是绅士阶层。在绅士阶层中,欺压农民的劣绅只是少数,为舆论所不齿。绅士在筹办公益事业,发展教育,维系治安和道德方面,主要作用是积极的。绅士在农村的社会中坚地位为痞子所代替,导致整个农村文明的下沉。这和智效民的研究不谋而合。我和谢泳、高增德1998年在长春出版社出版了《和友人对话》一书,后来广东人民出版社余小华又约我们进一步整理充实,形成《思想操练》一书。这本书对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来路与去向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得到国内学界朋友的关注。90年代中期,我的生活重心转移北京,赵诚也有兴趣到北京参与公共事务。他先后在《炎黄春秋》、《博览群书》、《社会科学论坛》发表文章,评述当代思潮,发出自己的声音。

   正当他广交旧雨新知,准备在思想文化领域有所作为时,病魔却向他袭来。1997年的一次常规体检,他肺部查出早期肿瘤,切除了一片肺叶,从此开始了与癌症长达25年的博弈。他当时才四十岁,遭遇此种不幸仍然勉力立言。知道,人的生命力,和精神状态有密切关系。人有抱负,不得施展,也会积郁成病。2000年,我参与策划《国际融资》月刊,缺少国际问题专家,于是请赵诚来帮忙。当时,山东画报出版社《老照片》丛书的编辑冯克力、张杰来北京组稿。我兼着《老照片》的特邀编辑,三人一起商量选题。我说,在网上看到一篇介绍黄万里的文章,感触很深。冯克力也知道黄万里其人,他提议,如果能和黄万里联系上,我们不妨在《老照片》上介绍他的故事。黄万里先生是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我和水利不搭界,觉得克力的提议虽好,却不知如何才能与黄万里先生联系。于是求助于李锐老。他曾是新中国水电事业的掌门人,在三峡问题上与黄万里同气相求,可能有黄的联系方法。我给李锐老打了一个电话。他说,认识黄万里,但手头没有他家的电话号码。但他告诉我另外一个朋友的电话。经与那位朋友咨询,我们便拨通了黄老的电话。黄老听说想要拜访他的客人来自山东,十分高兴。原来,黄老的夫人丁玉隽是山东人。当下约定,第二天上午到他家见面。当时赵诚正好在我旁边。知道我和冯克力、张杰要去拜访黄万里先生,愿与我们同行。于是,四人一起打的,来到清华大学九公寓黄万里家。

 

 黄老当时89岁,精神很好。稍事寒暄,便进入正题,与我们谈起他的水利思想。他从黄河的特征谈起,他说,人们因黄河挟带泥沙而认为它是害河,其实,黄河是一条好河,正是这些泥沙冲击成了黄河三角洲平原,成为中国最大的三角洲,比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都大。这片大平原,养育着几亿中国人口。他说,“黄河清,圣人出”的想法不符合自然规律,是荒唐的。我过去知道三门峡工程是中国1950年代建设史上最大的败笔。但黄老对黄河的分析仍然让我眼界大开。我忽然醒悟,河流也是有生命的,而黄老学说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他能把河流当作做活的生命来尊重。那天,他从黄河谈到长江,又谈到雅鲁藏布江,谈到就三峡工程给中央领导人上书提出反对意见黄老兴致勃勃地侃侃而谈,两个多小时仍然意犹未尽。可惜那天我们谁也没带录音机。冯克力、张杰忙着翻拍黄家相册上的老照片。只有赵诚临时作了一些笔记。告别黄老以后,四人商量,这个专题怎么做?照片没有问题。黄老一生都留下了十分精彩的照片。赵诚自报奋勇,文章由他执笔。和黄老提供的照片相配,就是当年9月刊登于《老照片》十五辑上的《但教莫绝广陵散》。

   文章发表后,社会反响十分强烈。多位读者投书,对黄老的精神表示崇高的敬意。《老照片》发过一次读者问卷,征求读者对以往各辑内容的意见,喜欢这篇文章的读者高居榜首。

   黄老本人读到赵诚的文章也颇为满意。当时,虽然专业圈内知道黄老不寻常的学术造诣和坎坷命运,但公众当中,黄万里的名字却鲜为人知。这位真正科学良知的代表,在中国公开的书籍报刊上鲜有介绍。他晚年的著作,也没有机会公开出版。赵诚的《但教莫绝广陵散》,虽然篇幅不长,基本上概括了黄老生平的亮点。黄老临终前,三个同事和学生给他编文集,自费印刷,黄老欣然同意将此文作为附录收入其中。

   当时,我已经介入口述史学活动。曾向赵诚建议,黄老对你很信任,你不妨与黄老商量,找他录音访问,帮他作口述史。赵诚也同意这个设想。为此,他征求了黄老的意见。但黄老说,我不想做口述史,我可以自己写回忆录

   然而,没过多久,黄老前列腺癌发作,身体状况急转直下。2001年夏天,清华大学主办活动,庆祝他90大寿。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不能亲自出席。赵诚从山西赶来,到病床前,与黄老见了最后一面。2001年8月26日,黄万里与世长辞。

   后来,冯克力又到北京组稿,和我商量,能否组织一本《黄万里传》。我觉得此议甚佳,于是提议请赵诚撰写。赵诚乐意担此重任。他又来北京,向黄老的家属表达立传的愿望,得到黄家全力支持。他们把黄老的日记、诗词、书信、一些未曾发表的手稿和照片都借给赵诚参考,以便他完成此传。但他担心,在水利方面是外行,生怕在专业上出现纰漏。冯克力本来希望赵诚用一年的时间完成这本传记。赵诚十分慎重,前后写了两年多。其间,他跋山涉水,到北京、四川、湖南等地,寻访黄万里的生前友好和同事学生,下了一番艰苦的调查研究功夫。有的访问对象,年事已高,接受采访不久,便驾鹤西去。这种调查工作,本来是传记写作必不可少的功夫。但对于赵诚来说,却是一个考验。赵诚切了一叶肺,又经历了数次化疗,爬楼很吃力,走南闯北不容易。但他怀着对黄老的敬意,还是尽可能地搜寻第一手资料,使传记的内容更加丰满。为黄老作传,是赵诚一展才学的机会。他把写书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书写成了,出版并不顺利。山东画报出版社和他签了合同,看了稿子却不愿履约。又找了几家出版社,也不敢拍板。对于一般人来说,这点周折倒也罢了。对于赵诚来说,这个现实未免残酷。2004年4月,出版家刘硕良要来北京办文化公司。他问我有什么选题。我介绍了赵诚这部稿子。正好他在自己主编的《人与自然》杂志上也发了介绍黄万里的文章,对黄万里的价值十分清楚。于是,他欣然接受了赵诚的书稿,安排成“背影丛书”第一种。经过精心设计,终于在2004年7月将此书以《长河孤旅——黄万里九十年人生沧桑》的书名由长江文艺出版社推出,并举行了隆重的新书发布会,李锐老等黄万里生前友好、黄万里的侄子黄孟复、黄万里的女婿杨乐等多位黄家亲属都到场支持,舆论界好评如潮。卢跃刚也邀请赵诚,在《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亮相,以整版的篇幅介绍黄万里。接着,赵诚又在杭海路的支持下,编辑出版了《追寻黄万里》一书,公开出版。从此,赵诚引起国内知识界的进一步关注。

   年逾百岁的周有光老人,读到《思想操练》,谈到经济学家何廉,他很感兴趣,约我去他家一叙。接着,又邀我们和赵诚一同拜访。2005年10月18日,我和张森根、赵诚一起听他侃侃而谈两三个小时,赵诚根据录音整理成《百岁学者纵谈天下事》,信息量非常大。我当时就意识到,周有光的思想,不应当只是小圈子里的议论,而应当为公共领域共享。赵诚的访谈发表在《社会科学论坛》周老也有意邀请赵诚为他写传。并将自己的长篇口述供赵诚参考。赵诚读了这部口述,感到没有能力超越周老的自述,遂婉谢周老的美意。

  在此前后,赵诚与何方、王学泰、张森根等学者先后相遇,进一步开阔了交流的广度。

   夏中义应广西师大出版社之请,邀我和谢泳、李新宇、邵建、王彬彬等朋友编辑《大学人文读本》三卷,出版后夏中义又主编《大学人文教程》,我请萧雪慧和赵诚参与撰稿,期间,赵诚和这些学者成为好友。

   胡发云的小说《如焉》出版,赵诚及时撰写了评论,到武汉参加小型研讨会,和傅国涌、默雷等朋友均有共同语言。以后,新昌民间学者徐江伟写成研究华夏文明起源的新著,提出新的假说,赵诚为之写序,支持徐江伟的探索。赵诚较早关注分子人类学的研究进展,更新了对人类文明起源的理解,也使我受到启发。

   赵诚的专业方向是国际政治,走出国门看世界,一直是他内心的愿望。工作期间,他只有过一次机会去欧洲参加公务出行。他见我们和王东成等朋友自费出国旅游,于是和我们结为旅友。

   最初是一起参团到印度、南非旅游。后来感到旅行社的线路不能适应我们深度了解外国历史文化的需要,于是,赵诚便主动承担起设计旅行线路的责任。我们一起游波兰,赵诚增加了格但斯克;我们一起游希腊,赵诚增加了克里特岛、迈锡尼遗址;我们一起游伊朗,赵诚增加了大不里士和马什哈德,我们一起游尼泊尔,赵诚力主一定要去释迦牟尼的诞生地蓝毗尼。在尼泊尔我们吃了一次尼餐,全团腹泻,赵诚和赵雪芹有预见,提前吃了肠胃消炎药。马航出事,赵诚与我们一起慰问旅友的亲属。多年一块旅游,经历太多。赵诚常常是旅行车上介绍各国文化的主讲。赵诚浪漫,还与王东成夫妇自选瑞士小型飞机,到珠穆朗玛峰上空盘旋。他心满意足的表情,今天历历在目。

  赵诚的最后几年是在海南博鳌度过的。前几年,妻子于军患癌症先他而去,幸好又结识了新的伴侣马建萍。马建萍是一位文雅大方,性格温良的知识女性,丧偶以后,愿意和无权无势、身体欠佳的赵诚一起生活,关照他的饮食起居,纯粹是因为赵诚保持着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好人好报,马建萍给了赵诚几年美好的时光,也是赵诚修来的福气。

    赵诚去世两天来,他不同领域的亲友、熟人和学生,不约而同,纷纷以真诚的语言,在微信里高度称赞赵诚的风骨和操守。他当得起这样的称赞。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以断断续续的语言告诉老朋友陈平:我要死了,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但是,没有人可以阻挡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赵诚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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